还有什么能阻止一颗想要浪荡的心

比照着黏液质和胆汁质的划分,人的气质或许也可以用“浪荡”和“宅居”来形容。当然,活跃的“胆汁”偶尔也会表现出迟滞的“黏液”倾向,四处晃荡的人难免会有畏惧退缩,在某个期待以久的旅行中,躲在旅馆闭门不出,对遥远家中落满灰尘的沙发无比怀想。

这不,当早晨的阳光透过塑料窗帘照进房间时,本来下定决心趁开会之机好好游览一下马德里的阿兰·德波顿,突然异常疲惫,赖床不起,很想尽快搭早班机回家。
出发时的激动已经荡然无存。连床头精心准备的旅行指南都懒得再看一眼。一场精心设计满怀期待的旅行,瞬间变得索然无味,以致恨不能立刻打道回府——有时,我们真的过高估计了自己那颗想要浪的心。
没什么不好意思,你不过是在重演100多年前小说里的情节:炉火边读着狄更斯小说的某位绅士,猛然迸发出强烈的愿望,想去伦敦亲眼目睹一番英国人的生活。这个美妙的想法让人难以自持,于是,绅士差遣仆人打点行装,备好旅行外套、短靴、礼帽、斗篷,搭最早一趟火车从乡间赶往巴黎。
趁开往伦敦的火车离出发还有些时间,去街角的英文书店买一本伦敦旅行指南,再顺便去旁边英国人经常光顾的酒吧坐坐。那里,活脱脱的狄更斯小说翻版,小杜丽、汤姆或者露丝就在眼前穿行;旁边的英式小餐馆里,还会奉上各式地道英式餐食。健硕的英国女人,口味浓重的牛尾汤,冒着泡沫的艾尔啤酒,餐具碰撞声里隐约可闻的英国话……伦敦的梦想猝不及防变为现实,渴望却像快速膨胀的肥皂泡,闪着五彩耀眼的光,迅即破碎。漫长无聊的旅程,不舒服的床,陌生街道的茕茕独行,鬼知道还有什么……幸好火车还没有开,绅士匆忙付了账单,带着他的旅行指南、旅行包、旅行毯、 拐杖、雨伞,行李箱,搭最早一班车返回别墅。
是的,我们不会如此极端,一定会将陡然升起的悔意打回地狱,满怀憧憬出发。只是,一个细小的声音会在旅途中不时蹦出来:我为什么要来?或者,旅行到底是为了什么?如果旅行手册,小说,电影能给我们关于旅行的一切想像,我们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,千辛万苦抵达目的地?
德波顿也有类似疑问。经历了两个多月的期待之后,他终于和女伴抵达了巴巴多斯岛。对于阴雨连绵寒冷的英伦冬日而言,这是一个多人令人渴望的目的地——蓝天碧海,沙滩椰林,在北京的雾霾天,我们是多么向往三亚、普吉、马尔代夫?更何况,这里,可是加勒比海上的小岛,风情独特的全球必去旅游地?
从下飞机到低矮大厅的很短距离,就足以体验气候的巨大差异:潮湿闷热的程度是如此令人难耐,岛上的一切也都与念想中相异。这种感觉你肯定不陌生,被旅行宣传册所吸引,被“孤独星球”丛书所指南,你的大脑里无数遍勾画的旅游圣地,和眼前你的所见迥然不同——不是夕阳下挺立着棕榈树的海滩,而是印着石油公司黄绿色标志的巨型储油罐,“还有那只先是停在那个堆满烟灰的烟灰缸边缘,进而停落在烟灰之中的苍蝇”……
躺在加勒比海小岛上辗转反侧的德波顿终于理清纷扰迷乱的思绪:原来,“回忆和期待一样,是一种简化和剪辑现实的工具。现时的生活像是缠绕在一起的长长的胶卷,我们的回忆和期待只不过是选择其中的精彩图片。”并且,在和女伴为一点琐事争吵怨怼之后,他再次感受朴素的古代哲理之伟大:构成幸福的关键因素并非物质或审美的,而永远是心理上的。
欢喜与否与你身处何地无关,让我们沮丧失望的不是旅行中的风景人情,而是我们的身心会游移,即使人在悠闲之境,也会被许多现实生活的焦虑所纠缠,“身在曹营心在汉”,无法专注地享用华丽的热带花园和迷人的海滩木屋。要知道,“我们对美的欣赏还受制于复杂的物质需要和心理欲求”。
老祖宗的话,说了一遍又一遍,真要身体力行,还真难。旅行不如预料的那般美好?那是你心不安然。好吧,这一次,我们开启一次无牵无挂之旅。
记不记得,在罗马、巴黎或者任何一个著名城市的街头,你举着旅游地图,仔细寻找某个景区,一心想要游完所有“必去”之处?为了躲避旅馆的女仆再次闯进房间,本想赖床不起的德波顿决定出去逛逛。在“旧马德里”,和许多一边照相一边听导游讲解的游客一起,他站在卡瑞塔斯街和“太阳门”交叉处的卡洛斯三世骑马塑像前,焦急地想知道自己在这里应该做些什么,想些什么。
“洪堡从来不被这些问题所困扰。无论他到什么地方去,目的都是明确的,即:发掘事实,验以证之。”——德波顿说。洪堡?对,那个18世纪的伟大探险家,应该还是生物学、地理学、物理学、历史学家,其一生缔造的成就基本上不是一个人一生所能完成的。如果说,详细查明库马纳仙人掌圆周为1.54米尚属“闲趣”,订正西班牙海军最重要的战略基地在地图上的位置,则至关重要。为此,某位西班牙元帅还特意请他吃饭,以示感谢。相比于我们的走马观花,停停看看,谁敢说这样的旅行不是意义重大?
可是,尼采就对这些重大的“实用”之举不屑一顾,“非同凡响地声明:以类似科学的方法收集证据是徒劳无功的。真正的挑战在于运用这些数据来升华我们的生活”。也就是说,要“为了丰富生命”而旅行。如此,你还要执著地知道大广场中央的菲利普三世骑马像高5.43米,由詹博洛尼来和皮耶罗·塔卡合力铸造吗?
还有,谁说旅行指南上那些被权威评为一星、两星、三星的景点,比如赤足女子修道院就一定比圣索亚大教堂高级?要我说,只要保持足够的好奇心,能对所有的未知之地保持欢喜,就不枉费这一场旅行。美或者对美的接受力和鉴赏力,在行走与观看中产生并提升。我猜,德波顿多半会无奈地接受这种“非专业”看法。
德波顿被誉为英伦才子,24岁就以一本《爱情笔记》备受瞩目。随后的《身份的焦虑》《无聊的魅力》《幸福的建筑》《艺术的慰籍》……十几本书全球“常销”。在《旅行的艺术》中,德波顿以诗意、哲学、审美的眼光来叙述每一次的旅行,旁征博引,信手拈来,驾轻就熟。许些篇章,更像是人物传记。 在那些看似信马由缰的文字里,你可以和那些高贵的灵魂不期而遇,感受旅行的乐趣和生命的欢喜。
你还可以把他的书当作阅读指南,按图索骥,去寻找福楼拜、尼采、华兹华斯……或者,洪堡——我的书柜里有他的传记《创造自然》。好吧,我承认,还没来得及读。
对于像德波顿这样讲究旅行的艺术者而言,“旅行的一个危险是,我们还没有积累和具备所需要的接受能力就迫不及待地去观光,而造成时机错误。正如缺乏一条链子将珠子串成项链一样,我们所接纳的新讯息会变得毫无价值,并且散乱无章”。就像第一次在梵蒂冈博物馆,我在应接不暇的湿壁画群里,傻傻地找不到米开朗琪罗的“上帝之手”。可那又如何?大不了,再去几次。
要知道,一切的高级,都从低级而来。